柴癫生

modern life is挖鼻屎

【锤基】哑狗


   索尔是条从来不叫的狗,颜色比一般的金毛稍浅,壮实得像头小牛犊。它主人是附近餐厅的经理,一个高而瘦的年轻人,话不多,可是针针见血。

   主人话少,索尔也不像别的狗一样爱闹腾。索尔对玩飞盘接球追自己尾巴,撒欢打滚晾出肚皮给人揉这些毫无兴趣,别人拿骨头、狗粮乃至漂亮的母狗逗它,它一概不理,八风吹不动,端坐紫金莲。曾有人趁主人不在想偷狗,用尽了各种招数,索尔眼皮也不抬一下。贼只得无功而返,嘴上免不了抱怨一句:怪狗。

    索尔是挺怪。自三岁被主人领养,只此一个爱好:晒太阳。晒太阳自然不是什么稀奇的爱好,但少有狗一晒就是一天的。要是主人牵着,索尔只好乖乖站起来回家;有时主人不在,它两三点便自己出来,一抬腿跳上长椅,直到太阳落入海中,晚霞也散了,它才把爪子一伸,滚到地上抖抖脑袋往回走。一整个下午索尔像是画上的图案,安安静静嵌在那里,犬科动物好动的秉性在它身上丁点也无。它不闹,也不叫,邻居半开玩笑地建议年轻人带它到医院看看,说不定是条哑狗。

    索尔当然不是哑巴,街上的人都见识过它嗥叫的厉害。那次主人回来以后一直咳嗽,咳到半夜两点多,也不放索尔进来。索尔先是蹲在门外,试着叫了两声,那声音像混了烟灰样浑浊。主人在里面不知说了句什么,索尔不出声了,只是两个前爪搭在窗台上,脖子朝屋里伸,直勾勾看着人影。没过一会儿它又坐不住了,一步窜到门口,一边叫一边用前爪扳门把手。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传染了主人的咳嗽,一直不停。

    屋里忽然安静了。索尔一动不动听了一会儿,忽然疯了一般地跳起来。索尔疯了,把脑袋当成铁打的,一遍一遍直往门上撞,浑身的毛好像都要竖起来。伴着塑料门柜渐渐撑不住的吱呀,索尔的叫声粗砺嘶哑,仿佛被火烧过喉咙,不断地吐出岩浆和砂砾来,一声声凄绝惨厉,不似犬吠,倒像是狼嗥。
   
    索尔仰着脖子嗥叫,街上的狗一条接着一条跟着它狂吠起来。狗吠声连成一看,此起彼伏,嗥醒了街上所有的人,也带起几扇窗户里带着脏字的骂声。直到有人下楼来砸开窗户,把病得神志不清的年轻人拖上出租车,索尔的嗥叫变成了小声的鼻音,拽着邻居的裤腿央求他把自己也带上。

    到医院的时候已近清晨,太阳还没露脸,朝霞已照了满天。医院不让狗进,索尔就往保安室门口一趴,大模大样晒起了那欲出未出的太阳。保安没有办法,拿两块牛肉来喂,索尔竟已经打起了呼噜。

    上午落了几滴雨,索尔睡得像条死狗。到了跑步的时候它反而一个激灵站起来,反应过来这上哪儿,又坐下来等着主人。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,索尔干脆在保安室住下了,不占什么地方,给几口吃的就跑出去晒太阳。路过的人无不行色匆匆。唯独它顶着一身乱毛大爷似的自在,自以为粗服乱头不掩国色。过些日子主人出院了,瘦了不少,索尔犹豫着没冲上前去扑。主人不嫌索尔脏,抱着它一通乱亲乱揉,索尔又哑了,只是尾巴摇得前所未有的欢快。

    主人要结婚了,这是街上前所未有的喜事。街上条件一般,只是房价低廉,招来不少穷学生、外出打工的人,少有住户在这里定居。索尔主人要结婚,算得上一件奇闻。人们纷纷猜测新娘的身份,赌她是超市的收银还是对面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少妇。传得远了说法愈五花八门,还有人说年轻人晚上当经理白天写作,情窦初开的大一女生对落魄才子一见钟情,不顾家人反对与爱人成婚。甚至有不少人因此对年轻人另眼相看,相信他真是个作家。

    不管怎样,年轻人着实忙了起来,清晨早早地出门,下午四五点回来,在屋子里乒乒乓乓直到天黑。一到傍晚,索尔就爬起来向屋内张望,来回溜达半个小时,又蔫嗒嗒地趴下。半个月金,索尔没能进一次门,只有主人早晚经过院子时喂些吃的。

    索尔开始叫,只是不像一般的狗吠。偶尔朝拉着窗帘的窗户看一眼,埋下头呜咽两声,躲到窗下见不着阳光的地方,眨眨大眼睛,一动不动地守在那儿。别人听见它叫,怕它又领着一众犬兵犬将狂吠,赶紧上前看个究竟。于是索尔再也不叫了。

    这天主人出了次门,把半长的头发剪短了,短发贴在耳后整整齐齐。主人把索尔领到喷头前洗了个澡,把狗毛刷得蓬松柔软,带它出去跑步,没带书。索尔靠在主人腿上眯着眼睛晒太阳,主人手搭在它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。夕阳西下,索尔站起来要往回走,主人摇摇头,说,索尔,坐下。

    主人对着索尔说话,也像是对着漆黑的夜空。索尔听不懂,但还是不时地“呜呜”两声,尾巴扫着主人的脚面,权当做回答。路灯旁飞蛾一圈接着一圈绕得没个尽头,主人最终还是先停了下来,叹了口气,不说话。索尔拿鼻子拱主人的小腿,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。半晌,主人开口道,索尔,咱们回家。

    这婚究竟也没结成。邻居们等了半日,等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,踩着恨天高气势汹汹地来,吃了闭门羹,哭花了妆,脸上黑一块红一块骂骂咧咧地去。女人骂得狠,索尔中途想站起来赶,被主人一个手势止住。索尔身上被扔了个烟头,惊得它往旁边一跳,向女人的背影呲牙。待人走远了,主人打开门,索尔两步扑过去,扑得主人转了个圈,摔在索尔毛茸茸的肚子上,抱着它呢喃:索尔,我只剩你了。索尔摇摇尾巴,伸着舌头像似在傻笑。

    别人看年轻人的眼神从谨慎变成了轻松,甚至多了一些怜悯。年轻人也不在乎,由他们把自己“失败的婚姻”当成闲谈的辅料,每天还是带着索尔跑步、晒太阳、看书。   

    这样的生活也没过多久。没出夏天,狗的骨灰就埋在院子里。

    索尔三岁就被确诊为喉癌,年轻人也在它被送去安乐的路上拦住推车,和负责人磨了半天嘴皮子,竟让那人违了次例。最后在短短半个夏天,它从健壮漂亮变成了皮包骨头,什么也吃不下。主人终于狠下心放它离开,临终前索尔冲他抬了抬眼皮,几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。

    年轻人泪如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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